無數經典作品，都是慢工。李安執導的“少年PI的奇幻漂流”是前幾個月影壇頭號大事，一部超級慢工的電影，不僅感動人心，更讓人反覆檢視自己。“慢工”常是在挫敗後沉潛歷程中，熬煉再熬煉，反思再反思。進展緩慢，纔可能用更多的心，纔可能投入更多的時間。遠離人羣、塵囂、紛爭、恩怨，單純地投注在一個小的目標裏。
2010年4月發生震驚民衆的“曹小妹妹事件”，一位十二歲的女孩求助無門，被母親從學校中帶走，承辦社工未能依規定迅速追蹤，愛畫畫的小生命結束。我撰文批評社工疏忽，某些單位因而抵制我領導的學係，我爲了顧及學生實習與就業權益而辭職，結束了在大學擔任十多年主管的日子。我擔任過社工教育學會秘書長，卻被許多社工咒罵。
內人勸我做一些能被儲存的事情，讓孫子孫女等晚輩能記得。辭職後，我認真編寫教科書。兩年多的時光，寫了上百萬的書稿。新出版的有三本、修訂的一本，還有兩本是將家父晚年所整理的書重新編寫。每一本都是“細活”，校對至少八次。共計八十七章。每章平均一萬多字，二十多個出處。
報酬呢？最近領到一本新書整年的版稅，三萬多元，與一個月的主管加給相仿。但我想到將來能把這些著作留給子孫，就覺得撰寫教科書更有意義。有時很想罷手，因爲手、肩、腰都痠痛，因爲腦筋不靈光，因爲處處精準，因爲查不到資料，因爲讀不懂原文，因爲跟出版社編輯難溝通…等。我的心情常如李安所說，做一部電影，常有絕望的感覺，認爲這是最後一部，絕對不要再做這麼麻煩的任務。但沒多久，又開始新一波的努力。
深刻總是在孤獨中
還好李安總是“再出發”，觀衆因而受益。“少年PI的奇幻漂流”產生了許多話題，媒體以各角度去追蹤。李安，總是給人驚喜，總是“再出發”，總是自我突破，總是傳遞深刻的訊息。所以他的電影，是電影中的館藏品，是精粹。如果有一天，無論臺灣或美國要選出24部電影當作電影檯曆，一定有很多張都是李安的作品。
“深刻”是這個重視速成的時代最欠缺的價值，“輕、薄、短、小”是主流。“細活”少了，“趕、趕、趕”多了，做樣子的花樣多了。跨年，放煙火；尾牙，藝人唱歌；年夜飯，買現成的；家人出遊，個個低頭看手機。工作時，交差了事；開會，儘快作出結論；專案，先送出去再說；同仁溝通，傳簡訊。研究生讀原文書，上網找翻譯；寫報告，先google；論文沒進度，天天寫facebook。微電影、綜藝競賽、短篇徵文、豆腐渣工程，熱鬧得很，卻經不起考驗，facebook裏的贊絕大多數沒有被珍藏的價值。每天都忙，值得儲存的少之又少。
所以，政府拼命打廣告宣傳政績，但聲望如同煙火，讓人民無感；同事感情如同尾牙，熱鬧卻無分享；家人團聚，吃到的與餐廳做的差不多。所以，有結論的會議卻無法執行結論，組織內的溝通如同簡訊難以儲存，企業做不出精品，非營利組織做不出深刻的服務方案，學校教不出有競爭力的畢業生。
實踐高品質的歷程
能夠被儲存的，歸納出幾個共同特質：
1、“有勇於負責的人”
李安做導演，爲所拍的戲負責；我寫教科書，爲所寫的負責。負責的政治人物在哪裏？政府官員不是不做事，但勇於負責的少了，所以民衆看不到有肩膀的首長。民意代表問政，搞花樣、弄噱頭，少了追根究底的功夫。低品質的政治，讓人民嘆氣。
2、“用大量時間去換取些微進展”
如震旦博物館的文物，如此完美、如此細緻、如此深刻，這些巧奪天工的作品是多少時間的累積？那些花拳繡腿、一招半式、表面功夫、舌燦蓮花等，經不起時間的考驗。
3、“向大自然的節奏靠攏”
李安的“少年PI”告訴觀衆：手錶、電子鐘、任何iPad、iPhone、HTC都沒意義，任何人爲的都沒價值，只能傾聽、只能順着大自然的節奏。潮水的起伏、飢餓的感覺、陽光月光、動物出沒、花開葉落等，都是功課。我不經營facebook、不用i字頭的產品，用大量的時間散步、遛狗、賞月、種花、唱詩、禱告，因此文思泉涌。
4、“品質、品管、品味”靠品格打底
晚上飲酒作樂，白天能做出高品質的東西嗎？跑夜店的人，能寫得出好企劃案嗎？寫教科書的漫長歲月，我連電影院都沒進去過。整理父親遺作時，除了新聞我不看電視。足夠的孤獨，纔可能追蹤，追蹤自己的心。這也是“少年PI”的主題之一。
5、“因爲傳承，找到動力”
李安在因爲“斷背山”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時，提到電影是爲父親而拍。他人生起起伏伏，總是“與父親對話”。我重新編寫父親晚年所寫的書，面對他的文字、面對他的思緒，持續“與父親對話”。從其中，找到傳承的意義。我家中、辦公室電腦桌面總是以孫子孫女的近照爲桌面，他們可愛的模樣激勵我。他們在成長，我在成長，我爲了留些能夠傳承的作品給他們而辛勤工作。
蛇年是從飛龍在天到卑微吃土。但願卑微，低調磨練的功夫，成爲自己、組織、國家的普遍價值。今年如果卑微地做夠苦功夫，明年也許能馬到成功。